一位儉樸堅韌的台灣女性 沈瑞南
2003年6月3日〔農曆5月4日〕晚上,我巡視學校夜間部補校及國三學生晚自習後,開車至運河參加市府主辨的龍舟賽途中,手機傳來母親往生的消息,我含淚趕回寓所。遵照佛教儀式辦完後事,親友餐敘,大家異口同聲的說,母親很好命很有福報,能在九十高齢無疾而終,子孫滿堂,告別式又備極哀榮,真是不枉此生啊!
其實,就我記憶所及,母親的一生是歷經人情冷暖,遍嘗人間酸甜苦辣的。
母親是台南縣下營鄉人,和父親住同一村落,相距不過百餘公尺。經媒妁之言成親後,她就服膺「嫁雞隨雞」、「查某人韭菜命」的古訓,認命的做一個稱職的農婦。孩子一個接一個相繼出生後,她內外交逼,常以揹巾背著嬰兒,照樣下田耕種。好在妯娌相互幫忙,讓她不至於手忙脚亂,尤其是幫她帶孩子。她一共育有六男四女,長男英年早逝和五男年幼夭折,如同割掉她心頭的兩塊肉,讓她痛不欲生。
父親事業有成著實讓她有一段風光的日子,但是,父親的交遊廣闊、慷慨過度也讓她頗為困擾。尤其是損友讓父親花錢如流水,又在逢場作戲中,被一個風塵女纏上了,不動聲色的母親和大姊聯合作戰,採取緊迫逼人的策略,讓狐狸精知難而退,用智慧維護了主權。
家道中落以後,母親撐起一片天,她緊衣縮食,開源節流,讓嗷嗷待哺的子女不致挨餓受凍。她想盡辦法爭取做工機會,舉凡各種農事、工廠女工、打雜幫佣她都來者不拒。無工可做時她也不會閒著,她以一根扁擔肩挑兩個空竹簍,到人家已經收成的田裡拾穗、撿地瓜、採摘野菜,非要到滿載而歸才肯罷手。最令我動容心酸的是,她常一大早徒步走了七、八公里到麻豆鎮近郊已採收過的菜園尋寶,將人家廢棄的各種蔬菜菜葉加以彙整收集,裝滿兩個竹簍近百斤,她肩挑重擔又從麻豆走了七、八公里返回家裡。她將這些菜葉分門別類,上焉者當菜肴上桌,有的曬成菜乾,有的醃成酸菜,剩餘的就當猪飼料。而她上菜市場採購,總是選擇商販快要收攤的時候撿便宜貨。用餐時,她永遠是最後一個人慢慢的收拾殘羹剩菜,這樣的「撿腸虐肚」,讓家人安然的渡過難關。
母親有著一雙温柔婉約的手,但在從事各項農務粗活後,她的手漸漸變粗糙了。母親也會針車製新衣補舊衣,那台老縫紉機陪她渡過不少歲月,直到她帶上了老花眼鏡。我在縣城讀書,初中三年高中三年,都享受著母親親手準備的便當,雖然常是白米蕃藷籤參半外加鹹魚脯鹹蛋或菜脯蛋,自卑得不敢翻開便當蓋見人,但這可是全家最好的伙食了。在故鄉,她可以天天晚上到上帝廟以她虔誠的雙手向諸佛膜拜。她也常因鄉間的雞啼犬吠、蟲鳴鳥叫賦予各種奇妙的意義而燃香向祖先祈願。晚年受風濕的侵襲,她的手指頭變了形,仍然時時手持佛珠唸著佛號,微笑著安然入夢。
母親嘹亮的聲音常缳繞在我的耳際,童年時,一放學,我們就像放任的野孩子四處趴趴走,這時候,會突然聽到「阿田啊,轉回來啦,牽羊仔去飼啦!」,不然就是「水缸無水啦,去挑水啦!」,「挑猪屎尿去澆菜啦!」,方圓數里幾乎都聽得到。聽到她的呼叫聲,不管遊戲正熱,不由分說,走為上策。
晚年的母親因為骨折不良於行,子女又分散各地,只得覓一環境清幽的安養中心請專人服務,對於花費不貲,母親耿耿於懷,常向看護小姐說她花了兒子好多錢。我和內人遇假日就去看她,而且帶著她喜歡吃的東西,「這是您媳婦為您做的潤餅」,她吃得津津有味。看護阿春小姐把她當親人般服伺得無微不至,打扮得像一位雍容華貴慈眉善目的長者。我握著她已變形的手,彷彿又回到從前。
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。慈母手中線,遊子身上衣。母親已辭世多年,每當憶及她生前種種,總要令人泫然欲淚!母親賜我寶貴的生命,生我養我,誰言寸草心, 報得三春暉?我常常心中祈祷,願母親在天之靈平安,也願母親保佑全家平安!〔2008年10月追憶〕